第八回 人面桃花相映红(1 / 1)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李云昭轻装简行,只带了妙成天、炎摩天并几个武艺不错的侍从入蜀。
蜀王孟知祥听闻岐王亲至,大喜之下亲至城门迎接。
两人素未谋面,但岐国与蜀国毗邻,多年来常有国书来往,算得上神交已久。
寒暄两句,李云昭目光扫至蜀王部下面上一顿。
中原最优秀的兵源出自关中与蜀地,对应的恰是如今的晋国与蜀国。晋国精兵强将自不必多说,而蜀国军队虽未接触,但有一支铁甲军名闻天下。她观蜀王身边这几名将领,半垂着头脸上恭谨,一股剽悍之气却难以掩饰。
至城中已是临近日落时分,各国使臣已来的差不多,李云昭环顾一圈,发现唯有梁国与晋国使臣未至。梁国与蜀国交恶,多半不会遣人来,只是不知晋国是个什么状况。
各国使臣见岐王这般年轻,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李云昭耳力极好,面上挂着淡淡微笑,和孟知祥客气几句,推辞了坐上首的邀请。
孟知祥便请她坐第一席,正是宾客中最尊贵的坐席,离主人亦是最近。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蜀王身侧的李王后,见她看上去只二十余岁,养尊处优,举止端庄,容貌极美,眉眼间颇有几分熟悉感。
忽听得有人来报“晋王世子到”,李云昭去拿酒杯的手一顿,去看孟知祥时发现他也是一愣,随即笑道,“竟是晋王世子亲至,唉,也不早叫人通报,真是见外。”
门外李存勖走近时笑道:“蜀王说笑了,哪有让姐夫迎小舅子的道理?”他上前一揖,“存勖拜见姐夫,姐姐。”
他一偏头,却见到这一月来念兹在兹的人儿,微微失神。
李云昭举起酒杯,不自然地以袖掩面作势饮酒。
是了,她方才想起晋国与蜀国有姻亲,怪不得她觉得王后面容熟悉,原来是李存勖的亲姐。晋王嫁女,蜀王娶妻,当年在天下间都是一件津津乐道的事。年幼的她还和王兄打趣说“若是王兄也去求娶呀,说不准我就多了个嫂子”,挨了王兄好一记暴栗。
孟知祥忙走下座位扶起李存勖,顺着他目光看去,笑道:“想不到今日岐王与晋王世子齐至,真乃蓬荜生辉。”
他本来担心这位世子内弟心高气傲,不肯屈于人下,却见他回过神后并无不悦,自然地坐于岐王下首,神情自若地与岐王见礼。
这二人坐一道真是绮年玉貌,满堂生辉。使臣们大多不再年轻,初入仕时天下尚是李家天下,这些年来辗转奔波,两鬓风霜,功业未成,又见席间青年才俊,不由得感叹一句“如此年轻”,竟不知是羡是妒。
李存勖坐定后,偏头问李云昭:“你怎会亲自来此?”
李云昭也不瞒他,低声将想和蜀王交易的想法说给他听。李存勖点头道:“是件双赢的好买卖。”晋国与蜀国虽然交好,到底中间隔了个梁国,交流起来反倒不如岐国便利。
正逢孟知祥祝酒,席间各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李云昭这一杯喝得急了,雪白面容上顷刻泛起桃红,她微微一窘,听得身边李存勖轻笑一声更是羞恼,极快地横了他一眼。李存勖对她挑挑眉,扭头敬了姐姐姐夫一杯。
孟知祥见众人豪爽,欢喜之下连连劝酒。他生性粗犷,本来就嫌这酒杯忒小喝起来不过瘾,就叫宫人换成大碗斟满酒。王后知他不喝个痛快绝不罢休,稍稍劝了几句也就随他去了。
李存勖神情如常,但见身边李云昭举碗的右手微微发颤,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忧道:“你感觉如何?我这姐夫武将出身,喜爱烈酒,酒量又好。”
李云昭早生出几分醉意,只是她生性要强,嘴硬道:“还好。”说着将酒碗凑到嘴边,只是手上不稳,洒出了些酒来。
李存勖失笑,从她手里接过酒碗仰头饮下:“不必逞强。”
李云昭怔怔望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反应慢半拍气恼道:“谁要你挡酒。”伸手便要夺回酒碗。
李存勖把酒碗递还给她,瞧着她含嗔带羞更显娇艳动人,只低头笑笑不反驳。满座使臣也已喝得抬不起头来,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
孟知祥倒是注意到他们,刚要开口调侃岐王量浅,就被王后在桌下拧了一把大腿。他吃痛不明所以,不过他一向敬爱妻子,看了一眼妻子脸色便没有开口。
李王后虽然在岐王来时因其俊美多瞧了几眼,但到底是见外男,也没有多留心。这时见自家弟弟和“他”亲近,有些好奇。自己这弟弟什么脾气她还是了解的,我行我素惯了,何时在意他人言行。
她细细打量了一回这位年轻的岐王,见“他”眉眼如画,光艳逼人,经桌上用作装饰的桃花枝一衬,当真应了那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她心细如发,观其容色行止,又结合自家弟弟的表现,已猜到这位岐王乃是女儿身。
她给自己斟满酒咕嘟咕嘟喝下,看向弟弟的眼神多了几分戏谑:眼光真是高得很哪,一定要这样的美貌才能打动。
李存勖察觉到姐姐的目光,不自然地转动着手里的酒碗。只是看李云昭不胜酒力的模样,还是替她多喝了几碗。
王后见弟弟给自己使眼色,遮面笑得开怀,才施施然拦着丈夫不要再劝酒了。
宾主尽欢后,来客们大多喝得一塌糊涂,孟知祥便安排他们留宿一晚。李云昭还留几分清醒,踉踉跄跄站起,因为有事要谈也求宿一晚。侍立在她身后的妙成天想扶她一把,见李存勖抬手便知趣退在一旁。
李存勖半搂着她肩膀,朝姐姐姐夫一点头后便由宫人引路送她回客房歇息。李云昭去推他的手,反倒让他抓得更紧了些。她迷迷糊糊的头脑还记得在这里推推搡搡不好看,又不想动用内力,只好随他去了。
王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俩离去,向孟知祥道:“岐王生得可真好,不是么?”
孟知祥随口应了一句,反应过来后震惊道:“你……你莫非是瞧上岐王了?!”
王后:“……”
动漫中的蜀王李贵妃,在历史上是庄宗赠给蜀王的美人,而蜀王的王后则是李克用之女或侄女。显然,现在这个时间点李存勖尚未登基,所以本文不会出现李贵妃这个人物,她的动漫戏份移植在李王后身上。
王后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孟知祥被这目光盯得背上立毛,也知道这种猜疑异想天开,讷讷半天不敢说话。王后道:“你也知道我这弟弟高傲惯了,不爱结交朋友,可今天我瞧他对岐王另眼相待,谈笑风生,总算在人情世故上学聪明了点。我当然高兴。”她一发觉岐王是个姑娘,便知此事不可声张,犹豫了一下连丈夫也不告诉。
她起身道:“好了,你今天也喝得尽兴了罢?我们去瞧瞧昶儿,他这一日都没见着父王母后,怕是在哭鼻子了。”
孟知祥挺胸道:“怎会?昶儿是我们的儿子,男子汉大丈夫……”一触到妻子不善的目光,乖觉改口道:“……重情重义,好事,好事啊!”
被王后派去引路的宫女来报,晋王世子送岐王去客房,到现在也没出来。孟知祥没有多想,笑呵呵表示年轻人感情真好,当年在军营里他和将领们议事到深夜,往往抵足而眠,都是大老爷们,不会相互嫌弃。王后面上微赧,也拿不准自家弟弟会不会趁机欺负人家姑娘。
一踏入客房,宫人贴心地关上了门。李云昭使劲挣脱了李存勖的怀抱,刚回身想斥他几句,却听得他在头顶轻叹:“我很想你。”语调是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李云昭心一软,坐下拿起宫人早就备好的醒酒汤,遮住了李存勖那张被酒气一蒸更显好颜色的面容:“你是晋王世子,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像什么样子。”她慢慢喝完了醒酒汤,晃了晃头,觉得发懵的脑袋好受了些,但心头的酸涩更甚。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李存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却在心上人面前进退失据。
以为此生只消兵来将挡,哪知因一人溃不能防。
他点亮了烛火,转身与李云昭脉脉相对。李云昭想赶他回去,他却笑道:“你怕我么?”君子不欺暗室,他不以君子自居,但也不敢用强亵渎她。话说回来,就算用强,他也打不过她啊。
“……你不是这样的人。”李云昭揉了揉额角,“只是我们之间,至少在眼下不会有结果,你这是何苦?”
守护岐国她责无旁贷,无法抽身,可除此以外还有一层隐隐的担忧,像是潜于海面下的冰山,某日漂浮上来方知其广袤就里。
从前王兄教她“齐大非偶”的典故,她故意解作谐音字,笑着说“我们才是岐国呀”,那时真是年少不知愁,如今她倒是能理解几分这个故事了。
只是……这样许是空穴来风的猜疑,怎么能放在明面上说呢?
李存勖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那将来呢?”以李茂贞的武功总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外面,只要他活着,终有一日会回来,到那时她会卸下岐王之位么?
还是说他们兄妹关系好到连王位也不在乎,互相礼让了么?
燃烧的蜡烛在静夜里发出轻微声响,烛光映得她红色的眸子更加明亮:“……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我困啦,你也喝了不少,不早些休息么?”她婉转地下了逐客令,话里也有意回避他的提问。只是回避往往是意动的开端。
襄王有意,神女亦非无心。这就足够了。
李存勖站起身,突然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腰封,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如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额头,柔声道:“晚安,阿昭。”
李云昭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随后她那浓密的长睫毛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上下翩跹地飞快,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盖不住两颊升上去的红晕。“你……你!”
以她的身手而言,想躲开这一吻本是轻而易举。
李存勖秀眉一扬,心情极好地告辞。
李云昭望着他高挑挺拔的背影,轻轻地摸了一下被吻过的地方,纤长的手指一路下滑,按在了怦怦直跳的心脏上。
李云昭这些年当岐王养成了习惯,早上起得一直很早。她洗漱完用过早点后,就前往拜见蜀王洽谈合作。
岐国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富庶,是有目共睹的,孟知祥很钦佩她的能力,又知道她是来谈合作的,忙邀她进内堂详谈。
孟知祥作为李克用女婿,大多时候和晋国同进同退,为朱温记恨,贸易交流时刻意被孤立。蜀国虽然能自给自足,但闭门锁国必然不利于长远发展。岐国愿意来谈生意,真是求之不得。
两人一拍即合,交谈时又不太过强势,各退一步,结果皆大欢喜。
商议完要事孟知祥邀她出去打猎,蜀地多猛兽野禽,城外不远就有一处猎场。李云昭本想推辞说宿醉未消,筋软骨麻,转念一想万一让蜀王小瞧了自己可不好,于是一口答应。
孟知祥兴致甚好,又去邀李存勖同去。
李存勖起得也早,陪着姐姐看小侄子孟昶,他没有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小辈里的独苗苗张子凡也就比他小上几岁,这时不免手忙脚乱,姐夫的邀请倒是解脱了他。
李云昭看见他通红的耳垂,奇怪问道他这是怎么了。李存勖揉揉耳朵,也不好说来时被姐姐耳提面命,让他别对岐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话可不好意思说,随意搪塞了她两句。
李云昭不多问,招手让妙成天呈上自己惯用的弓箭。女子臂力不及男子,是以她的弓箭比寻常弓箭更纤巧些。
她今日穿了一身白色骑装,极好的云锦料子上绣着织花暗纹,长发仅用一根暗红发带束起,更显少年意气,飒沓风流。
正当李云昭抚摸着弓箭上的流云纹饰时,孟知祥弯硬弓,搭铁箭,嗖的一声射中了草丛中一只麋鹿。那鹿中箭后奔出几步,力竭后方倒地。众人齐声喝彩。孟知祥哈哈一笑,命左右去把那鹿捡回来。
恰逢有一只红狐狸窜出,这小家伙纵跃奇速,不好瞄准。李云昭眼力好,准头佳,手一松一箭飞出,趁着小家伙前肢抬起时穿腹而过。
孟知祥赞道:“好箭法!”射箭与投掷暗器的手法不完全相通,李存勖看她箭术甚佳,策马接近低声问道:“这是你王兄教你的么?”
他十一岁就上战场,当时李茂贞已经是陇西郡王,能征善战,箭术拔群,许多的少年人都以他为榜样。
“是。”她小时候什么都想学,什么都磨着王兄教她。王兄也惯着她,对她无有不应,教导她时无比有耐心。
“你有一个很好的哥哥。”李存勖想到己身,微微黯然。他很小的时候和李嗣源关系不坏,他练家传的至圣乾坤功时还得过李嗣源的点拨。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有多少人似代宗皇帝和承天皇帝般手足情深?兄友弟恭总是奢望的,何况他与李嗣源不是亲兄弟。
李云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用手肘推了他一下,转移话题:“世子不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么?”
李存勖右手拇指戴上扳指,慢条斯理地运劲将一张二百斤上下的硬弓拉了开来。他看上去清瘦,但力量绝不输给寻常武将。毕竟射箭是一个全身发力的项目,要开得硬弓,双臂腰腹背部多处肌肉都得有力。
他左臂托住弓身微微调整位置,瞄准了李云昭耳畔,右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李云昭骑马转身,只见一只獐子颈部中了一箭,一声不出地扑地而亡。
“野有麕……”李云昭喃喃道,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脸上红得厉害。李存勖嘴角一扬,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镜心魔洞悉人心,早看出他俩之间暧昧:“殿下,这獐子我叫人带下去了?”沙陀族是西突厥处月部的延续,以他们草原上的规矩,出猎时的第一件战利品应该送给心爱的姑娘。2
李云昭不晓得游牧部族的传统,见李存勖示意她收下,便让侍从拔了尸体上箭矢取回。她拎起刚刚自己猎得的小狐狸的尾巴,抛给了李存勖的侍从:“给你们世子添个披肩。”
尔后三人离城越远,各自分开,暮色沉沉时再聚首,检点猎物中不乏凶猛的飞禽走兽。孟知祥兴高采烈,直呼过瘾。李云昭见李存勖所得寥寥,奇怪道:“你箭法这样好,怎么才得这么一点?”
李存勖这回陪着姐夫出来也不好抢姐夫的风头,笑笑道:“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语调一转郑重起来,“若是未来阿昭想要一双鸿雁,我绝不会偷懒,必定亲力亲为。”
李云昭顺口道:“我为什么要……”话还未毕就反应了过来。
鸿雁为聘,携尔归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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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银临演唱的《无题雪》,很好听。
2我并不太了解西突厥,这里有胡诌的成分。
3六礼中的第一礼纳采,古时多用鸿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