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1 / 2)
午后。
尚且是初春时节,有两只黑黄相间的黄鹂儿,落在听雪堂院里那颗大桂花树的枝桠上,婉转悠扬地叫着。屋内林知意正在做女红的动作,随着这清脆的啼鸣,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终究是抵不过周公美意,针线从指尖滑落,在只余鸟鸣的静谧中,美人支着腮,靠在小几旁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做了个没头没脑的梦。具体是什么内容她记不真切,只记得先是梦见一个少年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地喊“姐姐救我……”其次是一个男子坐在石桌边对她道:“阿月真好看。”最后连人都看不见,一片空茫中只听到有第三个声音叹道;“若有来生……”阿月是林知意乳名,她素来体弱,母亲还在时就极少让她露面,母亲仙逝后她就更少出门了,拢共见到的外男就没有几个,梦里那几个男子她更是一点印象也无,他们如何得知她乳名来?更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梦里那三人说话的时候,她竟然感到心里一阵深深的悲伤,醒来时腮边还带着一点凉意,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落下了两行清泪。
没等她细想,一阵嘈杂声从外面传来,心道不好,她赶快用帕子胡乱抹了两把,把眼泪擦了,又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所幸,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眼眶也没红肿。刚做完这些,笃笃的敲门声就响起来,是她的两个丫鬟雪淞和雾澜。
“小姐,老爷和夫人传话请您去前院,说是有要紧事情。”林知意一听这话就有种不大妙的预感:“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两个丫鬟齐齐摇头,都道不知。
罢了,左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然喊的人该是林兰芷才对。略微打理一番,两个丫鬟扶着林知意来到前院。平阳侯,也就是她爹林德正,和林德正的续弦吕氏早就已经等在那里,对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点头哈腰的,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林德正一抬头,看见林知意走近,马上笑着对她招手,这也就算了,居然连那吕夫人也破天荒地对她露出了一个怎么看都是真心实意的笑,看得林知意心里一阵恶寒。她这便宜爹平时看见她就跟没看着似的,便宜后母就更不用说了,没鼻孔朝天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的心提了起来。
那宫中来的太监瞧着很有些脑满肠肥,这会笑呵呵地立在树下,见到林知意,两眼一亮,赶忙甩了甩拂尘迎上前来。
元喜是当朝大内总管,此番他来平阳侯府乃是替皇上传一道赐婚圣旨。他先是凝神仔细打量了林知意一番,然后不住点头,眼前这姑娘,这身段,这样貌,的确是一等一的好,即使带着显而易见的病气,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容颜,反而更添了几分西子捧心的风韵。难怪平阳侯那么有信心同皇上自荐。林知意也认出来这太监是谁,遂同他行礼问安。元喜赶忙侧过身子,并不受她这一礼,随即又还礼回去。开玩笑,虽然这圣旨因何而下他们心知肚明,看眼前这位的样子也知道她多半在府内不大受宠,害,谁家愿意把受宠的宝贝千金送去那种地方啊,听说这还是嫡女呢,元喜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但不论从前怎样,也不论她日后如何,这圣旨一下,她的地位就摆在那里。能在皇宫里混出头的个个都是人精,做事也滴水不漏,看碟下菜的事情只有那些个目光短浅的人才会干。这样想着,元喜愈发恭敬起来,从怀中取出圣旨。
一旁早有下人拿了蒲团垫在地上。雪淞和雾澜扶着林知意在蒲团上跪好,随后同周围其他人一起,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元喜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平阳侯府嫡女林氏知意,品行端庄,恪恭持顺,柔明毓德,克娴于礼,恰逢妙龄之年,特指婚秦王世子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念罢,他躬身向着尚且没反应过来的林知意笑眯眯道:“林姑娘,接旨吧?”
林知意垂着头无声地长舒一口气,竟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她平静地谢恩后起身双手接过圣旨,又朝身后轻轻喊了一声:“雾澜。”雾澜会意,赶忙从袖里掏出一个装着金叶子的荷包塞给元喜。元喜连连道谢,接过后在袖中掂了掂,心中满意,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些许。
送走众人,林知意带着丫鬟回到屋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倒没有多少惶恐不安,就是有点小小的失落。两个丫鬟也面面相觑,雪淞忍不住道:“小姐……那秦王……”世人皆传,那戍守北地的秦王长得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画像可止小儿夜啼,这样一看秦王世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们确是守护大周朝的英雄不假,可那是对于接触不到他们的百姓而言的,真要自家小姐嫁过去可就得另说了。更何况北地苦寒,原本在大夫人仙逝后,小姐的地位便显而易见地一日不如一日,这下可好,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坏事都叫自家小姐碰上了。雪淞气道:“肯定又是夫人和老爷说了什么……”
眼见着自己的丫鬟嘴上没个把门的又要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林知意只觉得头又疼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赶忙从桌上的糕点盒里捏起一块奶皮酥塞进雪淞嘴里,无奈道:“别再说了,仔细隔墙有耳,回头挨板子。”随后也忍不住幽幽地轻叹:“没想到,我竟要嫁个丑男人。”
但想想也是。她一个和秦王世子八杆子打不着的世家小姐,自幼因为身子不好,娘亲鲜少让她抛头露面,而自娘亲去世、父亲将原先的贵妾吕夫人扶正后,吕氏有意让自己的亲女儿林兰芷把林知意压下去,再加上林知意自己也常以身体不适为原因,前往各个宴会的机会都是能推就推,推脱不了的也尽量远离人群不引人注目,是以即使她是上京内一等一的美人,也未在各大世家中传出什么名声,更别说让皇帝记住了。如若平阳侯不提,陛下考量联姻人选时绝无可能会想起她来。而平阳侯会提起她,多半和吕氏脱不了干系。林知意也知晓,自己在平阳侯府一天,吕氏和林兰芷就会不安分一天,左右她也不在意侯府的家产、地位等,去往北地,说不定反而会更好。她已经开始做起心理建设,倘若那秦王一家当真长得不堪入目,自己也要学会泰然处之。
事实和她们主仆三人猜想的倒也差不离,还要从前些日子北地大捷说起。去岁冬天北地边境有匈奴来犯,秦王虞凌霄带着世子虞堇年和次子虞辰司,领兵大破匈奴。捷报传到京中,起初可谓大快人心,但渐渐地便有流言四起,说是秦王功高盖主,再加上他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恐有脱离朝廷掌控、准备谋反之嫌。三人成虎,到最后,当今皇帝也起了疑心,动起了夺权的心思。但他总归还是忌惮秦王手上那支唯秦王马首是瞻、无往不胜的玄甲铁骑,再加上这么多年确实倚仗秦王才能安安稳稳守住北地,这夺权还需徐徐图之。第一步,天子苦思冥想,一拍脑袋,决定从胯下那档子事开始。他不相信,同为男人,能对温柔乡有什么抵抗力,如果有,那便是还不够温柔!但直接给丧妻的秦王指婚属实有些司马昭之心,干脆先从秦王世子下手。找到突破口,他指使某个心腹大臣在朝上提起这个点子,然后顺水推舟地开始与群臣商量合适的人选。但别说宗亲了,就是当今天子,也不知道秦王父子到底长什么样——他们上次见到的还是老秦王,而自老秦王逝世,他儿子世袭后直到今天,都没进过京,所以,今上和宗亲们对秦王父子的印象,也是从坊间听来的传闻,没有人愿意把自家宝贝女儿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嫁给个丑八怪受苦,这事只能暂且作罢,从长计议。
不过好巧不巧,下朝后平阳侯回府,和夫人吕氏提起这事,可叫吕氏抓住了机会,旁敲侧击地让平阳侯想起来还有个这几年差点被自己忘到九霄云外的大女儿;好巧不巧,这个大女儿是全上京万里挑一的好颜色,这简直是天助我也!虽然林知意胎中不足,长大后身体也不太好,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进了秦王府也是九死一生。平阳侯和吕氏二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倒是想到一处去了——把这大女儿举荐给皇帝,一面又能让她从自己眼前消失,一面还能做一做父女情深的戏码,搏个心怀大义为君分忧的好名声。隔了几天皇帝又提起此事的时候,平阳侯便做出一副再三思量难以割舍的样子,站出来表示愿意让自己的嫡女担此大任。至于今上见到林知意画像后如何龙颜大悦,如何与平阳侯好一套君圣臣贤互诉衷肠,又是如何赐给他这样那样的奖赏云云,都是后话,而在这场官场上的交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去征得林知意本人的意见,她的命运就这样被定下来了。
不过老皇帝自己闲来无事爱与后宫嫔妃蜜里调油,就以为全天下男人都同他一样,多少有些以己度人了。千里之隔的秦王府中,显然没有这般轻松愉悦的氛围。
“王爷,朝廷这是何意?”虞堇年和虞凌霄相对而坐,正在手谈。秦王世子虽是在发问,却神色淡淡,似乎收到指婚圣旨的人不是他一般。
“不重要。”虞凌霄只答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出声,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叫黑子瞬间陷入绝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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